Friday 8 August 2014

《蛙》莫言

「文化大革命和八九六四事件一直都是很精點的話題,因為它們到今天仍然對我們的生活有著重大的影響。像《蛙》這種五六十年代的故事,中國國內境內的作家們寫得多了,最後都變成千篇一律。」R 說,「而且我覺得《蛙》一開始還可以,但後來就神神怪怪的有點胡鬧。」
「他寫到最後的部份已經是在『玩』了,在後記中他也提到他不滿足流於一般的寫法。」我說。
「莫言的小說就有這種特色。」J 說。

《蛙》前部份由吃煤講起,背景是五六十年代文革前後的社會,似乎是虛構的現實血淋淋地呈現,人們在這時代的扭曲生活,如何生存與良心道德互爭不下,但中國現代化後物質富裕的當今,人們的生活可能更荒謬不倫,有時更有理難辯、真假難分。後半部的的神化書寫,解開了一般批判作結的困惑,凡俗是非從何說清,好人壞人也沒有定論。權力只可以剝奪人身的自由,但思想自由是永遠不能控制的,我們的生活和生命需要無窮的創造力與想像,使人能輕盈地跨越和突破每個時代的惡夢,追求幸福。


﹣﹣節錄《蛙》莫言

他說:失眠多年的大師終於在馬糟中睡著了,睡得深沉,猶如無懮無慮的嬰兒,就像多年前那個躺在木制馬槽裡順河飄來的赤子。我感動得雙眼盈滿淚水,只有失眠的人,才知道睡不着是多麼痛苦,也只有失眠過的人,才知道睡着了是多麼幸福。我小心地守護在馬糟邊,屏住呼吸,生怕發出響聲,把大師從睡中驚醒。漸漸地,我的淚眼蒙矓了,我感到眼前出現了一條小路,路兩邊是茂密的荒草,野花盛開,五彩繽紛,異香樸鼻,蝴蝶起伏,蜜蜂嗡嗡,前邊有一個聲音在召喚我,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鼻音很重,聽上去有些瓮聲瓮氣,但感覺非常親近。我被那聲音引導着往前走,我看不到她的上半身,只能看到她的下半身。豐腴得如同圓球的屁股,修長的小腿,鮮紅的腳後跟,鮮紅的腳後跟踩着潮濕的泥土留下一個個淺淺的腳印,那些腳印無比地清晰,反映出她腳底的紋路。就這樣,我跟着她走啊,走啊,小路彷彿永遠走不到盡頭……漸漸地,我感到和大師走在一起,大師何時從何地而來我不得而知。我們跟着那鮮紅的腳後跟,來到一片沼澤地的邊緣,風從沼澤深處送來淤泥與腐草的氣味,腳下是一簇簇莎草,遠處是一片片蘆葦和菖蒲,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奇花異草。從沼澤地深處,傳來了兒童的吵嚷歡笑聲,那只能看到下半截身體的女人用她富有磁性的聲音對着沼澤地喊叫:大怪小怪,金袍玉帶,有恩報恩,欠債討債。——她一聲未了,就看見一大群只穿着紅肚兜的光屁股娃娃,有的扎着一根冲天小獨辮,有的剃着小光頭,有的留着那種三片瓦式樣的娃娃頭,齊聲歡叫着,從沼澤中奔馳而來。他們的身體好像很有些重量,沼澤表面彷彿形成了一層富有彈性的膜,孩子們站在邊奔跑,每一步都可以獲得很大的彈性,使他們的奔跑如同一群袋鼠在跳躍。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把我與大師團團圍住;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有的抱住我們的腿,有的跳上我們的肩膀,有的揪住我們的耳朵,有的拽我們的頭髮,有的對着我們的脖子哈氣,有的對着我們的眼睛吐涶沫;我們被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掀翻在地;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挖起一坨坨的泥巴,往我們身上糊,當然,也往他們自己身上抹……後來,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他們,當然還有她們,突然都安靜下來,圍成一個半圈,在我們面前,有的趴着,有的坐着,有的跪着,有的雙手托腮,有的啃着手指,有的張開嘴巴……總之是生動活潑,姿態各異。天哪,這不是為大師提供模特兒嗎?我看到大師早已開始工作,他眼睛盯住一個孩子,從地上挖起一坨泥,揑巴揑巴,那個孩子就活脫脫地被他揑出來。他揑完一個,又盯一個,從地上挖起一坨泥,揑巴揑巴,又把那孩子活脫脫地給揑出來了……


要問我為甚麼嫁給老郝,那真要從蛙說起。宣布了我退休那晚上,幾個老同事在飯店裡擺了一桌酒宴。那晚上我喝醉了——其實我喝得并不多,是那酒不好。酒店裡那個小老板,解百爪的兒子解小雀,六三年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個,拿出一瓶「五粮液」說要教敬我,可他娘的那是瓶假酒,我只喝了半茶碗就頭暈眼花、天旋地轉了。同桌喝酒那些人,一個個東倒西歪,那解小雀兒自己也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兒。
姑姑說她搖搖晃晃地往回走,本來是想回醫院宿舍的,可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一片洼地裡。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兩邊是一人多高的蘆葦。一片片水,被月光照着,亮閃閃的,如同玻璃。蛤蟆、青蛙,呱呱地叫。這邊的停下來,那邊的叫起來,此起彼伏,好像拉歌一樣。有一陣子四面八方都叫起來,呱呱呱呱,叫聲連片,滙集起來,直沖到天上去。一會兒又突然停下來,四周寂靜,唯有蟲鳴。姑姑說她行醫幾十年,不知道走過多少夜路,從來沒感到怕過甚麼,但那天晚上她體會到了恐懼的感覺。常言道蛙聲如鼓,但姑姑說,那天晚上的蛙聲如哭,彷彿是成千上萬的初生嬰兒在哭。姑姑說她原本是最愛聽初生嬰兒哭聲的,對於一個婦產科醫生來說,初生嬰兒的哭聲是世上最動聽的音樂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聲裡,有一種怨恨、有一種委屈,彷彿是無數受了傷害的嬰兒的精靈在發出控訴。姑姑說她喝下去的酒傾刻之間都變成冷汗冒了出來。——你們可不要以為我是酒後腦子裡出現了幻覺,酒隨汗出之後,除了頭有些痛之外,我的腦子非常清醒。——姑姑沿着那條泥濘的小路,想逃離蛙聲的包圍。但哪裡能逃脫?無論她跑得多快,那些哇——哇——哇——的淒涼而怨恨的哭叫聲,都從四面八方糾纏着她。姑姑說她想跑,但跑不動,小路上的泥濘,像那種青年人嘴巴裡吐出來的口香糖一樣,牢牢地粘着她的鞋底,她每抬一下腳,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她看到在鞋底和路面之間,牽拉着一道道銀色的絲綫,她掙斷了這些絲綫,但落腳之處,又有新的絲綫產生。她拋掉了鞋子,赤腳走在泥路上,但赤腳之後,對地面泥濘的吸力感受更加真切,彷彿那些銀色的絲綫都生出了吸盤,牢牢地附着腳底,非把她腳底的皮肉撕裂不可。姑姑說她跪在了地上,像一只巨大的青蛙,往前爬行。這時,地上的泥濘吸附着她的膝蓋、小腿和手掌,她還是不顧一切地向前爬啊,向前爬。這時,姑姑說,從那些茂密的蘆葦深處,從那些銀光閃閃的水浮蓮的葉片之間,無數的青蛙跳躍出來。它們有的渾身碧綠,有的通體金黃,有的大如電熨斗,有的小如枣核,有的生着兩只金星般的眼睛,有的生着兩只紅豆般的眼睛。它們波浪般湧上來,它們憤怒地鳴叫着從四面八方湧上來,把她團團圍住。姑姑說她感覺到了它們堅的嘴巴在啄着她的肌膚,它們似乎長出尖利指甲的爪子在抓着她的肌膚,它們蹦到了她的背上、脖子上、頭上,使她的身體不堪重負,全身趴在了地上。姑姑說她感到最大的恐懼不是來自它們的咬啄和抓撓,而是來自它們那冰涼粘膩的肚皮與自己的肌膚接觸時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惡心。——它們在我的身上不停地撒尿,也許射出的精液。——姑姑說她突然想起了當年聽大奶奶講過的青蛙戲人的傳說,說有一個大閨女夜晚在河堤上乘涼,不知不覺中睡着,夢中與一身着翠衣的表年男子交合,醒來後即懷孕,後來竟生出了一堆小青蛙。姑姑說,想到此,她一躍而起,極大的恐懼使她爆發出神力。她看到那些伏在她身上的青蛙像泥巴一樣紛紛落在地上。可還有很多的青蛙牢牢地抓住她的衣服、頭髮,有兩只用嘴巴咬住她的耳垂,好像兩個可怕的耳飾。姑姑往前奔跑,地面的吸付力不知為何突然消逝。姑姑說她一邊抖動身體,同時還用雙手在身上撕扯着。每抓住一只青蛙時她都會發出一聲尖叫,然後將它們猛地摔出去。她說從耳朵上往下撕那兩只青蛙時,幾乎把耳朵撕裂。它們牢牢地叼住耳垂,像饑餓的娃娃叼着母親的奶頭。
姑姑一邊嚎叫一邊奔跑,但身後那些緊緊追逼的青蛙卻難以擺脫。姑姑在奔跑中回頭觀看,那景象令她魂飛魄散:千萬只青蛙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叫着,跳着,碰撞着,擁擠着,像一股濁流,快速地往前湧動。而且,路邊還不時有青蛙跳出,有的在姑姑面前排成陣勢,試圖攔截姑姑的去路,有的則從路邊的草叢中猛地跳起來,對姑姑發起突然襲擊。姑姑說那天晚上上她原本穿着一條肥大的黑色綢裙,但那裙子,被那些偷偷襲的青蛙一條一條地撕去了。姑姑說那些撕得了一長條綢裙的青蛙,便一口口吞食下去,直噎得舉前爪撓腮,打滾露出了白肚皮。
姑姑說她奔跑到河邊,看到那座在月光下閃㜰着銀光的石頭小橋時,身上的裙子已經被青蛙們撕扯干淨。姑姑幾學是赤身裸體跑到了小橋上,與郝大手相逢。
我那時根本顧不上甚麼羞恥,也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幾乎是光着屁股,姑姑說。我看到一個披着大蓑衣、戴着大斗笠的人坐在小橋中央,手裡團弄着一塊銀光閃閃的東西——後來才知道,他團弄的是一塊泥巴。製作月光娃娃,必用月光泥巴。——那時我根本沒有看清他是誰,無論他是誰,只要他是個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姑姑說她撲到那人懷裡,使勁地往他蓑衣裡鉆,前胸感受那人胸膛的溫度,背後是青蛙的那種腥臭逼人的濕涼。姑姑說她喊了一聲「大哥,救命」,便昏了過去。
……(略)
等我醒來時,已經躺在郝大手的炕上。身上穿着幾件男人的衣服。他雙手捧來一碗綠豆湯給我喝,綠豆的香氣使我恢復了理智。喝了一碗湯,我出了一身汗,身上許多地方灼熱疼痛,但那種冰冷粘膩、讓人忍不住要嚎叫的感覺漸消失了。我身上起了一層疱疹,又刺又痒又痛,隨即是發高燒,說胡話。我喝着郝大手的綠豆湯闖過了這一關,身上蛻了一層皮,骨頭也隠隠作痛。我聽說過脫皮換骨的故事,知道自己已經被脫皮換骨了。病好了後,我對郝大手說:大哥,咱們結緍吧。
講到此處,姑姑已是滿臉淚水。
接下來,節目裡展示了姑姑與郝大手携手製作泥娃娃的內容。姑姑閉着眼睛,對同樣閉着眼睛、手握一團泥巴的郝大手講述:這個娃娃,姓關名小熊,他的爹身高一米七九,長方臉,寬下巴,單眼皮,大耳朵,鼻頭肥,鼻樑塌;他的娘,身高一米七三,長脖頸,尖下巴,高顴骨,雙眼皮,大眼睛,鼻頭尖,鼻樑高。這孩子三分像爹,七分像娘……在姑姑的講述聲中,那個名叫關小熊的男孩從郝大手手中誕生了。鏡頭給了這孩子一個特寫。我看着這個面目清新、但帶着一種難以言傳的悲涼表情的孩子,不覺中已淚如泉湧……


我在幾個月的時間裡,逛遍了河北岸的幾個小區。樹林、花園、大小超市、盲人按摩院、公共健身場所、美容院、藥店、彩票出售點、商場、家具店、河邊的農產品貿易市場,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每到一地兒,我都用數碼相機拍照,就像公狗每到一地都會蹺起後腿撒尿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