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30 October 2016

身體展示與經驗對談(筆錄:part 1)

身體展示與經驗對談

@《缺席理論》小丁作品展覽

2016年10月8日(星期六)晚上七時
Kubrick bc 九龍油麻地眾坊街3號駿發花園 H2 地舖

藝術家 彭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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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rty press出版總監 albert che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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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 小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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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bert cheung
小鳴。自由工作者。出版人。文化工作者。致力出版統籌及文化活動策劃。現為dirty press出版總監,「四圍講古」及「出版同學會」創會成員。
https://www.facebook.com/dirtypress.hk/

彭靖
人體寫生模特兒初哥,覺得人是曼妙的風景,每個身體都是美麗的,藝術創作是治癒自己,也是接通世界的方式。
http://www.cargocollective.com/pangjing //

小丁
藝術家,設計師,插畫師。被P稱作「露體狂」,自認只是Part-time的。喜歡藍色和紅色。一天裡不能沒有甜食,常想念Y的白酒焗魚和鹵水雞髀。
http://www.siuding.com
楔子:關於攝影展覽《缺席理論》公共空間/展示身體

//身體展示與經驗對談(筆錄:part 1)///////////////////

小丁:
今天在這個展覽《缺席理論》所展示的作品並不是原作,而是一個修改的版本。主要原因,是這裡,Kubrick書店是一個公共空間,在這裡展示身體/裸體的作品有限制:不能向未年滿18歲的人展示身體/裸體。

假如在場有年滿18歲的觀眾,歡迎你們掃描展品或café枱上的QR code,一起參與這個展覽。

另外,展覽的原作收錄在展覽小冊子《缺席理論》內,亦根據法律規定,只限年滿18歲的讀者閱讀或購買。

今天請來兩位嘉賓,藝術家及人體模特兒彭靖和dirty press出版總監albert cheung,分享有關「身體展示與經驗」。


albert:

感謝小丁的邀請,讓我有機會在這裡與大家分享關於身體的經驗。

更值得欣賞的是,她透過這個展覽——藝術創作——去介入身體展示,特別是在沒有衣著的情況下,祼體在公共空間內展示身體的情況與經驗,讓大家去思考我們的身體在社會上的位置。

我想社會上需要更多這種藝術創作的介入,去刺激大眾思考,身體在社會及在公共空間的關係。

我的分享分為兩部份:

第一部份:個人對身體的關注源起
第二部份:理念,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身體

1. 成長經驗,從他人的目光發現自己

在我成長的年代(1960年代),曾經流行過一種嚴重的疾病,腦膜炎。很多嬰兒或小孩感染後不治或夭折。根據我媽的憶述,我亦患上此病,並差點喪命。經歴了這場大病後,幸存的我的身體起了變化。

長大後我才從他人的目光裡得知,我和其他人不一樣。因為在家中,父母陪伴照顧,自己自然成長,從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和其他人不同。

我開始對身體有緊密的留意是在上學後。

上學後,發現其他小朋友用奇異的目光看我。不要以為小孩就是天真無邪,其實他們有時也很邪惡,邪惡在於他們無情,他們看見你不一樣,便會欺凌你、鄙視你。於是我才發現我的身體和其他小孩不同。

小時候在街上會遇到陌生的孩子,他們走過我身邊,拋下三言二語罵我的說話便跑。那時候年紀太小不懂面對,只是低著頭走。到了今天,這種事情仍然不時發生在我身上,不過我學會勇於面對。若果有人以奇異目光凝視我,我會不迴避地與他四目相對,直到他們把視線移開為止。

其實大多數人不會去發現自己的身體,尤其大部份所謂正常的人,在沒有異樣的情況下,我們不會留意自己的身體狀況,通常只在身體發出訊號,例如病了,才會去注意。

2. 學校對身體的規訓

上學後,我發現學校作為社會體制的一部份,它如何去規範我們的身體。

我成長的時代流行過「掃嚟掃去」的「有型」喇叭褲,接著便是「油脂」年代的窄腳褲。流行喇叭褲的時候,學校規定學生的褲腳不能過長,不能超過某尺寸,之後流行窄腳褲,校方又禁止學生穿著。

我慢慢發覺,原來社會上有一班成人,針對我們身體的自主性而作出很多限制。

流行喇叭褲就不准穿著喇叭褲,但當大家著窄腳褲時,又規定不可以著窄腳褲,規則改來改去。

我開始意識到,社會上的人很無聊,制訂很多規矩來控制我們的穿著,或怎樣穿著。尤其在學校,我們都已經穿著校服上學,為甚麼連剪裁都要一模一樣呢。

其實學校就是體制的一部份,學校透過教育去訓練我們怎樣管理我們的身體。

3. 教會對身體的規範

不知是幸或不幸,我信了耶穌,並加入了另一個體制:教會。

在教會內,我發現又有另一套訓練我們身體的方法。

特別在訓練女孩子——教友中的姊妹們。例如,裙子太短不合體統,作為一個基督徒不應有這種穿著。男女分開就座,而不應坐在一起。

在一個叫教會的空間內,我的行為是一個樣子,但在這空間外是另一個樣子。教會內以宗教因素為理由,讓我在教會內特別「乖」,完全依照教會內的規矩行事,但我在教會以外的表現則相對地「曳啲」。

以上的經驗更加促使我去思考,在這個社會裡生活,在不同的空間生活,身體在其中如何被限制。

4. 政治如何影響/打造我們的身體

當我不斷成長,特別在我出來社會工作後,我更加關心身體的課題。關心對身體上的規範如何影響我們及社會。

例子:中國大陸

小時候(1960年代)回中國內地,人們的衣著都是灰或深藍的顏色,感覺沒神氣(那應該是由中央分發的衣服,讓每個人的穿戴差不多),不像現今大家衣著都五顏六色,那時我不明白。

後來我了解到,原來政治因素是直接影響我們如何去處理我們的身體,甚至衣著,不合規定的人可能會被舉報。

例子:北韓

今天我在facebook讀到一本書,一位脫北者憶述在北韓的生活。他提到,在北韓生活必須學會一樣最要緊的事情,就是愛他們的主席。我們在新聞上看著北韓人民因主席離世而哭得天崩地裂時,不但覺得莫名奇妙,更覺得可笑。但原來對於北韓人民來說,他們的身體,甚至感情,都可以被政治規範打造出來,讓大家對主席全情投入到這種地步。

所以,當我們在談論身體的時候,不單是指物理上的身體,也可以包括情感和慾望,它們都是我們身體的部份,也是可以被改造的。

5. 身體:宗教與政治的角力場所

宗教與政治對身體的規範,甚至可以把身體摧毁。

在香港,某些宗教可能對人身體的規範不及回教明顯。但在回教國家,婦女要「包到咁冚」,從身體上、衣著上展示宗教與政治的角力。

例子:巴基斯坦「名譽殺人」

在巴基斯坦,所謂「名譽殺人」,是指有人做了有損家族名譽的行為,例如女性被姦污、行為不檢點等,家族中人會執行家法或者聘人把他們殺死,作為懲罰,以保家聲。兇手往往得到受害人的家屬寬恕,不作追究,也毋須承擔法律責任。

我現在看見有些現場觀眾的反應是目瞪口呆,不過這是一個事實。

這種風氣引起激烈爭議,也受到人權組織抨擊。根據獨立的巴基斯坦人權委員會提供的資料,去年全國接近1100人在「名譽殺人」的理由下被殺。因此巴基斯坦的總理向國民呼籲,在國內不可以再進行這種不光彩的「名譽殺人」。

從這個例子可以知道,在宗教理念下,身體是可以被摧毁的。

宗教因素影響我們如何看待身體、怎樣看待女性身體,女性被強姦,受害者反而是錯的一方。這對我們來說真是匪夷所思,受害者反而是不對的,而且更因為受害(被強姦)的原因而必須把這個身體摧毁。

6. 政治化的身體

「監督技術和社會科學的相互作用,把現代個體系譜地描繪成馴良的﹑緘默的身體。」

例子:香港公共空間的生活經驗

身體在宗教的因素下被影響,甚至被摧毁。但身體受政治因素影響卻更加明顯。

在香港成長的我們,到了我這種年紀,會發現現在的生活和二三十年前很不同。最明顯的例子是我們在公共空間內的生活經驗。

剛過了中秋節。我們小時候在中秋節,喜歡在公園裡「煲蠟」,「煲蠟」的火燒至兩層樓的高度,大家看見火燒感到很high。

但若果事情在今天發生是不可能的,因為你已經立刻被管理員檢舉了。原因是,一,不能在公園裡「製作」這麼大場火,二,若果火種燃燒了樹木並引發火災就很危險。

更甚的是,過往,我們在公園的草地上基本上甚麼也可以做,例如踢波踩單車等。那時候的公共空間是任由我們去玩樂,我們發揮想像力去遊玩,喜歡做甚麼也可以(相對今天而言)。我們覺得自由,對身體自主的自由。

不過,今時今日很多公園(公共空間)都已經有「實Q」(Security保安員)在附近。保安員在做甚麼呢?他們代表政府來監管公共空間,是政府的延伸。當你在那個受監管的空間內做不被准許的事情,保安員便會來指正你。

個人經驗分享:
有一次我經過一個位於赤柱的公共空間,我看見天空的景色太美麗,想攤在地上望著天空。這時有一個「實Q」在五秒之內出現,他提醒我說:「呢度唔可以瞓低喎。」
「我唔係瞓覺,我想瞓喺度睇下個天咁啫。」
「實Q」說:「唔得喎呢度。」

原來我們身體的自由都已經被規限了,原本可以隨時躺下的地方,現在是不可以的。

提出以上這個例子,我想帶出一位學者,傅柯(Foucault)的說法。

在哲學或文化研究上較多人引用傅柯的理論。他經常提及關於政權或者政府如何透過技術和科學方法,將人的身體馴化,馴化到一個可以「搓圓撳扁」的地步。*


傅柯在其《性意識史》中論及:當代的政治學是生物政治學。傅柯認為,生命權力是在改善個體和大眾之福利的幌子下,社會各領域不斷增長的秩序化因素。這一論述,係以身體為核心,所展開的「生命——技術——權力」的政治與技術作為的論辯。傅柯更在《監督與懲罰》中指陳:監督技術和社會科學的相互作用,把現代個體系譜地描繪成馴良的﹑緘默的身體。傅柯說,懲罰是政治的也是法律的;監獄是為了孤立出一種特殊權力技藝的發展。而監督的目的在鑄造身體可以被屈從﹑被利用﹑被轉變﹑被改進。至於運作方式,則從作為被操作客體的身體出發,如皇家軍隊訓練,再經意指向度不斷受到輕視﹑貶低和忘卻,以及特殊時間與空間的控制,則身體訓練成為工具,作為權力運作不可或缺的一部份(錢俊,1995)。

現今的香港說得動聽就是我們這個社會很規矩,但若從另一個角度去看,也可說是馴化。我們以前可以公然去做的事,今天已被馴化到連到公園去,都是甚麼也不可以做。

換句話說我們的身體已不經不覺在二三十年間被馴化,我們只按照由政權特定的空間的規則行事——我們在政權指定下的用途去運用我們的身體。這裡准許坐下就坐下;這裡叫單車徑就是單車徑,單車徑以外不准踏單車便不可以踏單車;這裡不准踢波便可以踢波;這裡只准散步等。

在這被馴化的過程中,我們按照一切規則,但我們少有思考和討論這些規則的由來和目的。

尤其社會經驗尚淺的年輕人便可能更難發現「被馴化」的過程,但年紀大的人更應該察覺到其間的變化。

7. 消費文化影響下的身體改造

另外,主宰我們身體的力量,其中一個重要的元素就是消費文化。

因為科技的發明讓更多的改變變得可能,所以我們要變白、我們要變苗條、我們要頭髮多、我們要性器官大……愈來愈多的細部改造,讓身體改造的慾望可以無窮盡的滿足與擴大,然後變成身體改造的焦慮。而這個焦慮的擴大也觸及:怎麼樣的身體值得/應該被改造?

a. 瘦身文化,美/醜的標準

大家有沒有想過,香港女性每月總消費數字高達96億元。原來女士們每月花96億元來進行與身體有關的美化工程。**

**香港女性每月總消費數字高達96億元。這可看出,本港女性的消費能力已不可同日而語。本文以此為前提,從文化角度探討本港女性的瘦身文化。身體成為消費文化的熱點,在近廿多年來的社會學研究中,身體在消費文化中的重要性愈為顯著,而女性身體更成為了熱點問題。按英國學者Mike Featherstone的說法:「在消費文化中,軀體被認為是快樂的載體。現實中的軀體越是接近青春、健康、苗條與美麗的理想軀體意象,那麼它的交換價值就越高。」

在《解讀苗條的身體》一文中,她借用了福柯的「可理解的身體」和「有用的身體」概念,道破了自19世紀至當代資本主義下父權體制的社會象徵意義的轉化:身體超重被視為道德及人格缺陷或者缺乏意志的表現。因此,「單有苗條是不夠的——如果還有贅肉在晃動。……體重不是關鍵因素……而是期待一種更緊緻、更光滑同時又更節制的身體輪廓。厭食症的自我責難也總是注意人體上特別鬆軟突出的地 方(經常是腹部),而不是關注整個身體。」

台灣女性主義學者黃宗慧也曾說:「當『苗條論述』告訴女性,追求苗條是 自我管理,自我意志的彰顯,具有絕對的正當性之際,它也暗示了不苗條的身體完全是女性不夠有意志力、疏懶於管理自我身體的結果,這也使得許多因為遺傳、體質甚或疾病等因素而肥胖的人一直被汙名化為貪吃、嗜睡、懶惰,不懂自我管理的一群……如今媒體塑身廣告……不能讓女性以為,只有某一種身體才是美的、才是性感的。」

町澤靜夫 2000 年出版的《醜形恐怖——只有俊男美女才能在社會上生存?》中,提出了醜形恐懼症(Body Dismorphic Disorder)以解釋在日本交替出現的厭食症和暴食症。

b. 美/醜的標準如何影響我們怎看待身體和對待他人

難怪今日有這麼多廣告、消費宣傳都針對女性的身體:瘦、脫毛(不應有毛髮的地方不能有毛),身體的不同部位有毛髮很自然,但為甚麼今天這些部位的體毛要脫掉呢?這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與此同時,我們心想,這樣其實不錯,人變得白些,瘦些,身體不同的部位沒有「多餘的毛髮」。

不過我們有沒有想過,當我們強調這個論述的時候,同時亦生產出另一個論述:

「哦,你啲皮膚好差嘅,你唔識打理自己,你真係太懶喇你,嘩你咁肥嘅,肥人一定係懶啦,無自律啦,嘩你都毛茸茸嘅你,嘩有無搞錯你執下佢,剃下佢啦,咁乜樣嘅你。」

更將一些身體先天的元素:毛茸茸的人、天生「黑古勒突」、因家族遺傳或者後天疾病造成的肥胖,把他的特質怪罰於他們。

這些外表特質所產生的論述,影響你怎樣看一個人,讓你自然去判斷一個人,即不合「規格的」的人,當他們路過你身邊,你甚至不願意和他們交往。

所以今天我們眼見這裡大部份的觀眾都是身材好看,皮膚美白的。可能這個「美的標準」已經相當普及,不配合這些條件的都不敢在公開場合露面,因為太多異樣的眼光,讓你不敢出席。

8. 如何看待自己的身體

最後,我想討論,我們如何看待自己的身體。

看待自己的身體,是需要一個建構的過程。建構的元素包括,政治、宗教、東方文化、消費文化、父權主義等,這些元素都在打造我們的身體。

我們別以為我們很自由,因為我們沒法完全脫離這些文化思想上對我們的限制和影響。

雖然我們可以突然「剝晒衫」,對大家進行一個思想上的衝擊。但亦可以用一個抽離的方法去思考,我們為甚麼是這樣對待自己的身體?我們又如何看待別人的身體?我們究竟在進行一件怎樣的事情?這都值得思考,因為當你不去思考的時候,便有很多人代替你去思考和決定要怎樣做,包括:政府、宗教和消費文化,他們都會替你打造你的身體,成為他們想要的公民、信徒和消費者。

最後重申,這個展覽,以藝術介入身體的議題非常有意思,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讓大家去思考如何看待身體。

展覽為甚麼以這種型式去展示身體呢?為甚麼相片需要解碼?解碼背後你有甚麼想法?
為甚麼展覽小冊子必須是十八歲以上人士才可閱讀?為甚麼是十八歲呢?未年滿十八歲又為甚麼能觀看?這些一連串的問題都有待你們去思考和討論。

有意義的藝術展覽,正正是可以介入不同議題,「撬鬆」很多不同的問題,讓我們重新思考,關於身體、身體和空間的關係、社群之間、我個人身體同社群之間的關係,等。

藝術在香港社會裡是較為容許的方式,我希望更多藝術家、藝術工作者,能夠用藝術介入不同議題,因為我們需要更多這類能刺激思考的展出。

待續:身體展示與經驗對談(筆錄:part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