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3 October 2014

《土格》黃碧雲

((((文章約寫於2012年。關於香港的種種求其和撈攪,現在佔中進行再讀這篇尤其感動。)))


「身份」是迫出來的,不是「思考」或申請什麼國籍得回來的。

是啊,我的意思是,土人有土格。

自從香港人因內地人在地車吃東西而雙方吵架,香港人後被罵做「狗」以後,在火車上我不敢吃東西。其實我是偷偷在車上吃過糖炒砂栗子的,那檔栗子檔正在火車站外面,而我吃過羅馬小販的生乾栗子,西維爾的煙燻栗子,煙燻到好像火災卻有威無陣,栗子又乾又硬,很難吃,我吃一口便丟了,我的香港朋友也同意;東京的有樣無實的「天津栗子」;香港的糖砂炒栗子最好吃,老遠我聞到香味會跟着氣味去找小販買來吃,又熱又脆的,在火車上只好偷吃,不吃到下車時已經涼了又硬了。

做編劇的蘇珊去完香港電影編劇會的聚會說,好開心,好好玩,因為「好求其,好撈攪」。我笑,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也一樣,好求其,好撈攪。

吾友小游做過很早年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執行人。她最經典的求其故事是頒獎典禮當日下午二時許,她發覺原朲忘記了去取晚上要頒出的小金像!於是立刻趕到辨公室裏去取,但辨公室已經關了門,又無法找到當事人,於是她找鎖匙匠去開鎖,找到了金像,開了鎖鎖匠發覺,小游不是辨公室的主人,於是罵她:小姐,你叫我這樣開鎖是犯法的,我要坐監的。不過後來沒有聽說有人要坐監。

我們畢業的時候要拍一個錄像短片,二十分鐘。我拍的是張愛玲《傾城之戀》,我大刀闊斧的改動原著,因為沒有辨法拍上海,就將上海部份減剩一場戲,在新界找了間破屋拍。另外在要拍一場推鏡戲,在校園扮在街,哪有錢鋪軌,就去飯堂借一架車仔,我站在車仔上扶着攝影機,扮足導演的叫 cue,叫一個低年級的同學推車仔,車仔搖搖擺擺的前進,鏡頭擺到似地震,我又覺得沒什麼,照收貨。

求其真快樂。香港的茶餐廳,水漬一行行,夥計那件白衣總是灰,蛋撻扔過來,寫單創白字,檸樂寫06,王家衞可以將茶餐廳拍得那麼好看。留學生去偷敦唐人街的旺記,我懷疑不過是想感受一下茶餐廳的求其氣氛,撈攪場面。

工廠飯堂,更是實事求是,大件夾平,坐着談着吃着,一個地拖推上來,借借唔該都冇聲。我在工廠飯堂寫我第一我第一個非常求其的連載小說,又和誰誰和誰誰談工人運動,馬列改造世界,西蒙波娃,都在工廠飯堂。後來去到巴黎,有錢時坐一坐拉丁區的咖啡店,已經不是那麼回事。原來茶餐廳和工廠飯堂的時光,充滿企盼,幾乎自由,已經是我的巴黎。

劉以達的《麻木》,一九九六年的作品,我留着一直沒有扔,不時拿出來聽一聽。我很少很少聽流行曲,達明一派的演唱會去過一次,黃耀明唱了兩三隻歌我便叫走,去是因為之前我沒有仔細聽過他唱歌,如果聽過,一定不會去。但劉以達那張唱片,有點撈攪,他唱歌又鬼食泥,歌詞聽不清楚,音樂渣渣聲,又二胡又中國鼓,唱歌寫詞的一定都是他的朋友,什麼人都有,偏偏那張唱片我無法捨棄,因為實在神采飛揚,既不藝術,但又不庸俗,無法歸類,無法忘記,只能屬於劉以達,只能屬於香港。

這就是格。撈攪都可以有格。

求其王撈攪大帝羅志華之死,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標誌着一個時代的終結。

無論求其多麼快樂,撈攪多麼有格。

沒有一個上過去已消失的「青文書屋」的人,不被其亂書堆嚇倒懾服。我們的書寨王安坐其中,與來朝者打個招呼。當然這可怕的垃圾書屋難逃被迫走的命運。

沒有焚書坑儒,求其撈攪的羅志華也不是儒。勉強算儒,只能算是魯迅寫的《孔乙己》之類的「儒」,因沒錢去偷書被人打到腳破的。

書店迫走了,人被書壓死,求其是不能活下去的,撈攪也會被趕走。

所以灣仔的撈攪樓宇拆得七七八八。涼茶舖關了,補鞋阿伯走了,寫信佬已經消失多年。

我們的香港就這樣愈來愈「國際都會了」,自己想像。

但愈為乾淨,樹木愈種愈多,都市秩序愈來愈好(議會除外),上落車電梯靠右站,地車到站乘客先出車廂然後候車乘客進入,做什麼都自動排隊,連在商場拍個照片,無人看管維持秩序,一樣排起隊來火,在公眾場所講電話,聲浪開始有人會降低;這些文明景象行為,倒是明明可見,無可爭議。

香港愈為規劃,連僭建都要拆。

我們都記得香港市區樓宇外掛着的鐵籠,布滿山頭的木屋。

因為「文明」,香港和其他「國際都會」愈來愈像。

連最後一齣香港的滑稽戲﹣﹣假中有真,真中又是假﹣﹣有權投票的人很少,但每個人都有權說話,似乎也很有興趣討論,如果討論是參與的話﹣﹣行政長官「選舉」,這種選舉方式都會消失,被普及的一人一票制度所替代﹣﹣其實我還是喜歡看這樣一個求其撈攪的選舉,好笑程度如當年的港產片﹣﹣嘩你咁都得;歐洲國家及美國的選舉已經非常公式化,沉悶不堪。

我還是很自私的希望,香港很認真的求其,很有格的撈攪。

臭罌出臭草,不知還有沒有人願意同意香港還是臭罌;我這個小家老女還是喜歡往快要消失的舊街鑽;在成衣出口店的大紙皮箱裏面抄抄抄,又一件都不買;去到上海那些豪華景象令我打呵欠,反而喜在臭巷流連,約見大學教授我卻問,那些弄里還是用馬桶的,這樣馬桶往哪裏倒,夜香哪裏收;研究張愛玲的陳子善聽我問這些,只能點頭說,有意思有意思﹣﹣那一年在德國柏林,道路清潔光亮,德國人安靜高䠷,我們走在行人路外面的馬路上,有警察響號叫我們走回行人道上。德國是個發展成熟的民主國家,但那一刻我感覺活在高壓統治的警察國家;原來自由感覺,和文明與是否有權投票無關的。

自由感覺也是,如果我們服從都市的行為規範,是因為良善而不是害怕。

即使我們不再求其撈攪,我期待我們還可以有格有調。格調的意思是,不畏強大,不肉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