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1 November 2016

身體展示與經驗對談(筆錄:part 2)


承上文:身體展示與經驗對談(筆錄:part 1)

//身體展示與經驗對談(筆錄:part 2)///////////////////

彭靖:

大家好,我叫彭靖,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系畢業。

我一直創作的主題都與身體有關,我亦畫了多年的人體寫生。

讓我簡單講解參加人體寫生課堂的經驗。每個課堂大約兩個多小時,學生根據眼前裸體模特兒做出不同的動作繪畫。有時模特兒會在一、二、三分鐘等不同的時限內擺出姿勢,我們必須在限定的時間之內,用畫筆盡力捕捉他的形態,畫在紙上。



1. 當模特兒的原因

經過一段作畫的日子,我開始對模特兒被畫的身份產生好奇,「究竟做模特兒是什麼感覺的呢?」

幸運地,經過一位朋友介紹,讓我有機會在今年三月當上第一次裸體模特兒。直至今天,我已經有半年的裸體模特兒工作經驗。

由最初成為裸體模特兒至今,我思想上從來沒有「包袱」,也沒有需要跨越的障礙,主要是好奇心驅使我成為裸體模特兒。

同時,這也是一個很好的驗證,對於畫畫的人,他們都很想知道自己創作的對象的感受,他們亦想嘗試成為那個對象。

2. 每位個身體都是獨特的

另外,我不會怕自己身材不好,因為作為一個畫畫的人,我理解每位模特兒的身形都有其獨特之處,所以我對於展示自己的身體不會感到羞恥。

3. 當裸體模特兒時的官能感受

a. 視覺受制

我覺得當裸體模特兒的官能感覺很有趣。當我擺出姿勢的時候,就不可以再挪動,這時身體能夠活動的只有兩顆眼珠(用手指著眼球左右能轉動的幅度),其幅度就只限於眼球從左到右移動這麼多。

b. 聽覺擴張

與此同時,我的聽覺能力會比平日提升幾倍,像變成蜘蛛俠一樣。例如,我到廟街的畫室工作,平日並沒有發現鄰近有一個佛堂,但當我在畫室坐下來當模特兒時,就會聽到鄰近佛堂的唸佛聲,於是我便「聽」得出,原來附近有佛堂。另外,我會感受到我身邊圍繞著一層又一層的氣團,每一層氣團內的聲音從何而來,我都能夠清楚地感受得到。

c. 感覺擴張

作為被畫的對象,我感受到不同畫家的磁場,有些人像水一樣平靜,接受你身體的所有動作(身體拋出一個動作,他們像水中的漣漪來接受你);但有些人像獵鷹,你會感受到他們銳利的眼光,注目在我的腳、手或頭上。我覺得這些感受都很有趣。

4. 作模特兒的意義

畫畫的人很多,來自不同職業,也有不同的年齡和住處。在畫室裡畫畫的時候,我聽到很多他們的故事。

a. 提供一個空間去讓人做自己喜歡的事(身體自主)

有一次,我們討論關於藝術在繪畫上的內容和形式應該如何處理,一位坐在角落、平日較少講話的中年男子忽然開腔,他坦白地訴說,繪畫對他的意義:「我無咩大理想㗎,我亦都唔係一個藝術家,我係一個普通嘅打工仔,最好就係準時番工準時放工,可以番屋企食飯,唯一嘅滿足同開心,就係可以抽啲時間出嚟畫畫囉。」

畫室正正提供了一個空間,讓他能夠做喜愛的事情,即使他未必會將這事情發展成為一項事業(藝術上的發展),但只要繪畫能讓他感到滿足,是他喜歡做的事情,這便非常值得他去做。

b. 從工作中感受生活的驚喜

每一次在不同的畫室內擔當課堂裸體模特兒,每一次的課堂都會聽到參與繪畫者不同的分享。有時是對生活的一些感受,有時是一些知識上的分享。

其中一次在廟街畫室內上課,畫室老闆梁先生和畫友們大談種植的事情,他們說:「你知否香港有個多肉植物及仙人掌協會?」他們分享如何照料仙人掌,並如何把它們種得更漂亮。

這讓我感覺到這不單是一個人體繪畫課堂,而更像是一個輕鬆的聚會,大家一邊畫畫,一邊分享生活點滴。而最讓我窩心的是,我這個像與他們毫不相干的人,也成為了他們的一份子。

5. 模特兒的身份,由被動轉作主動

讓我感受最深刻的一次課堂經驗,是我在上環的一個畫室當模特兒。

這裡的課堂分為二個環節,頭一小時是「主題繪畫」,第二小時則是裸體繪畫。

畫室負責人為每次的課堂定一個題目。那天晚上我就提議以「花樣年華」為主題,播放《花樣年華》電影soundtrack,我化了妝配合了個懷舊髮型,穿起母親的旗袍和高跟鞋,擺起不同的姿勢讓大家繪畫。當時我感覺就如置身電影中。因為旗袍的剪裁非常貼身,身體只能做很有限度的姿勢,每動一分都必須小心翼翼。然後緊接下來的一小時我就全裸,那時頓覺:「嘩,自由啊,很舒服啊。」

事後我反思為什麼覺得自由呢?就正正因為之前被限制過——頭一小時旗袍穿著的限制,那種緊貼身體的限制,我認為是一種人工極致的美麗——身體在脫去「限制」之後,我完全感受到裸體時「相對的自由」和舒暢的感覺。

我想,我們一邊選擇接受限制(可能是為了達到一種美),然後我們把這種限制解除,卻又可以有另一重感受:從限制中被釋放的舒暢。原來自由不是一個單一的想法,而可以是相對的,重要的是我們可以自主地選擇被限制,去認知是甚麼限制,以及再重新釋放自我。

我真心覺得做人體模特兒讓我有滿足感,我認為這是很有意義的事。


小丁:

這個展覽的創作概念源自於《缺席理論》(The Thoery of Absence)一首詩,是一首關於數學與感情的詩,它將科學與感情連結起來。我就想像到一個畫面,想用身體去表達詩中所描寫的線條。



1. 招募模特兒的困難

以往的作品我多數以自己的身體做主角,但在這次的創作期間,我想找更多模特兒參與拍攝,為作品添加元素,令作品更加圓滿。卻要先面對招募模特兒的困難。

我先花了過半年才找來彭靖作模特兒,是一位我們的共同朋友陳美彤介紹的。雖然現在香港已經比較多人體模特兒,或流行一些身體攝影,比如一些年輕女性或夫婦會去找女性攝影師拍攝裸照作紀念,但始終大家對公開展示還是比較抗拒。

至於男性模特兒就更罕有。我覺得現今社會對男性的身體認知更為壓抑,因為每當男性公開展示身體的時候,很容易就會被標籤為「變態佬」或「同性戀」。

以前我有一個作品《二十二個清晨》,是在街上裸露拍攝的,當途人看見女性裸體的時候,是男性的會覺得「賺」了,亦會叫身邊的男性觀看;女性途人就會覺得尷尬,會避開不去觀看,但難以理解的是她們其實也有同樣的女性身體。不過,相反如果裸體的是男的話,就很容易被稱為「變態佬」,還有機會被媒體作變態新聞報導。所以,公開裸露身體對男性而言,其實比女性更困難。

a. 父權文化下的受害者

albert:

回應小丁所言,我對於招募男性模特兒比較難有點詫異,我當初以為大家習慣「麻甩佬」在街上「打大赤肋」裸露上身,身型線條都吸引,當模特兒應該不會困難吧。

但後來我想到,其實是因為香港有一個典型的「父權文化」,在「父權文化」下,什麼是「好的男性」和「不好的男性」立刻被定位,例如小丁之前提及的「變態佬」和「同性戀」都是屬於「不好的男性」。

於是在「父權文化」背後影響下的男性,他們面對自己的身體時會下意識地,努力建立英明神武的形象,而不會裸露身體任人觀看;他只會做觀看他人的角色。因為「觀看」與「被觀看」其實就是一種權力支配的關係。男性基於自身的優越感,就不想「被支配」、「被觀看」,卻很少從另一個「美」的角度出發,用身體展示去演繹對藝術的追尋。

b. 身體「被動」裡的「主動」

彭靖:

對,當我做模特兒的時候,感受到albert所講的支配,不過我感受到的卻是一種被動裡的主動。

albert:

對,正是參與過的人,才會發現這種有趣的互動,未參加過(成為模特兒)的人才會想當然。參與過的人才會感受到,所謂被動中的主動,這是個好有趣的dynamic。

所以我鼓勵大家,特別是男性,我們更需要去改變,不然我們的未來都只能因循現時的「父權文化」來處事。我們應該更加去留意並嘗試改變現時的意識,那種集體地去看什麼叫「好」與「不好」的男性,那種muscularity。

其實在性別的光譜上是可以更闊的,我擔心香港社會裡卻慢慢只剩下一種男性,這種單一的思考其實是違反人性的。其實人,無論生理性別男女呢,其實可以更闊。現時已經不只有男或女,還有跨性別的人。

當我們不去思考的時候,社會上的思想越來越窄,那時不論男女,大家都是受害者,所以我們整個社會的人都值得去擴闊思想。



2. 以公共空間作展覽場地

小丁:

正如albert所言,透過「藝術」這個名義去展示身體,確實是個比較容易打開有關身體討論的媒介。奇怪的是,身體大家都擁有,可是除了洗澡以外,就總是要在「藝術」的名義下才能展示。

之前我大多數作品都在專門展出藝術品的畫廊或展覽廳舉行,例如,藝穗會、文化博物館或者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的小畫廊。今次展覽我特別希望在這個書店——一個較為開放的公共空間——舉行,不想把身體永遠隱藏在藝術的角落裡。



不過,亦因為是次展覽在公共空間裡展出,由於種種規範,原作需要作出嚴重的修改,並經過書店相關同事「批准」後,才在我們都同意的情況下展出。但是,我並不是想在這裡譴責這些規範。

a. 讓身體不再隱藏在藝術的角落裡

促成這次展出的合作,無論是公眾、策展人,或是藝術家,都需要多走一步去令大家接受不同的事物。一般藝術家認為,被要求修改其作品是不被尊重、不能接受的事情。但我認為,如果大家堅持不踏出一步,不去討論有關身體展示的議題,繼續躲藏在藝術空間裡進行的話,亦不見得任何一方有所獲益,這不是我樂見的。所以展覽今天能夠在這裡發生,讓我感到圓滿。


b. 身體被變成「三點」被「切除」的斷肢

至於原作的本來面貌,收錄在我手上這本《缺席理論》攝影集裡,歡迎有興趣又年滿18歲的觀眾查閱。



牆上展品內的QR code,原意是用來遮蔽作品身體不能公開展示的部分,亦即是那「三點」,透過掃描QR code驗證年齡後可以看到原作。不過書店負責人擔心未滿18歲人士自行登入而無法阻止,而中止了這個QR code的使用概念。

現在展出的作品,人體在修改後都像是一件件的斷肢,「三點」全部被「切除」(包括男性的乳頭,這是我為男性乳頭能在公眾展露,女性則不能,心裡感到不公平。),而那些不再產生遮「三點」效用的QR code唯有在身體以外的地方浮游。




為此,我把QR code改成不同的問題,讓觀者思考。為甚麼手作為身體一部份就可以直接展示,而單單身體內不能公開的只是那「三點」呢?為甚麼是那「三點」?又是否遮住「三點」,就可以展示身體呢?又為什麼女性可以展示部份乳房,但卻必須遮住乳頭?身體很多地方都長有體毛,唯獨是陰部附近的體毛就不能展示呢?我想大家思考下,到底為什麼不可以?又是否真的不可以?

我們在香港長大,生活認知上習慣了既定規條,因為我們已經太習慣了、被馴服了,我們不再去反問這是為甚麼?不去質問規條背後的理由。其實很多事情還是可以發生的,只要我們更有勇氣去提出質問、去改變不可能。

我希望這個展覽可以給大家一些思想上的衝擊。

c. 對公共空間的反思

albert:

某程度上,展覽場地Kubrick也是一個在公眾目光底下的受害者。

正因為它本身就有很多公眾人士出入,有好多公眾目光去監察著、去判斷這個空間。當公眾見到有身體上的「點」露出的時候,不論任何形式的展示,就會立即去投訴,去批評不道德等。

值得我們反思的是,當我們去看公共空間所發生的事,背後意識所代表那種力量,是如何出現?是如何影響我們的生活呢?甚至是一個自主的商店,也會去自我審查什麼可以展出的作品。如果我們不去反思,社會上就會有其他人,亦即是那些會去投訴的人,去代你去構建那種意識。



d. 身體「被迫」穿衣和容許穿衣的意淫

另外,社會上越來越流行一種膚淺的理解:不穿衣就是禁忌。

事實上坊間很多身體有穿衣的展示中,其意淫程度、對女性和男性不尊重的程度,比起光脫脫展示的來得更低俗、更「賤格」,身體的「赤裸」程度比起不穿衣服來得更徹底。但我們很少會批判這些有穿衣服的不良意識。反而較常見的是,一般人看見裸體,便神經質地反感,立刻對其作出惡意批判。少有人對於身體有獨立思考,什麼是「意淫」、什麼是「健康」、什麼是「美」。

可能大家沒有為意,我們在香港接受的美術教育,都以西方美學為主導。而展示身體的美,是西方美學最重要的課題之一。當大家談論美、探討藝術的時候,就不能不去認識身體、認識身體美學。

再次感謝小丁,有妥協地用藝術介入公共空間裡,令大家可以好好討論有關身體展示。(待續:還有QnA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