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6 December 2016

【情慾藝術】在香港,談論情慾的可能/身體的公共與秘密



【情慾藝術之一】在香港,談論情慾的可能
撰文: Janice 攝影: 徐子豪、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05 Dec 2016

近年不斷有研究指出,即使情色資訊和交友軟件愈發伸手可及,世界各地的「無性」關係比率仍日漸攀升。到底情慾所謂何物,情慾之於藝術所為何事,為何只有荒木經惟可以綁起水原希子,情慾是否只可在藝術中正名,藝術中的情慾與現實相去多遠。言語無從捕捉,藝術成了討論情慾不可或缺的渠道。在香港社會上談論情慾,態度與準則之差距以光年算,這邊廂舉行過緊縛節,那邊廂女性還因為髮型和衣着性感而備受批判。情慾在道德界線下千姿百態,由無性戀世代到《格雷五十道陰影》掀起的虐戀癖好可同時並存的當下。個人情慾的獨特性,因為無從言說許多時成為關係甚至個人的距離和禁忌。香港當下以情慾為藝術創作命題的藝術家沒有很多,但切入的方式都不盡相同。藝術中除了單純的情慾表現,楊秀卓、黃嘉瀛與小丁三位藝術家均曾透過藝術探索情慾,激起了個人和社會的思考,也反映出身處社會當下的情慾流動。


|楊秀卓:自我追尋中解放|
在楊秀卓眼中,八十年代的香港公眾對待情慾的態度比今天開放得多。然而先說他自己,由虔誠教徒到自我追尋的路上,他直面情慾為自身的一部分。在《巴黎最後的探戈》開首一句:”Fuck God” 衝破宗教禁忌,為他帶來情慾啟蒙,理解自己的真實渴求,梳理自我焦慮,從而找回適合自己人生路向。「其實自古以來在不同文明的文化藝術中都有大量情慾題材的作品,有時候甚至是具靈性提升的意義。」他說。香港早年亦有呂豐雅與張儀的,作品描繪女體和情色想像。然而他自己的情慾想像,走的卻是另一藝術途徑。

他起初自己則受德國藝術家George Grosz影響最深,George Grosz以情色作為批判上流社會媒介,揭示光鮮外表下的赤裸慾望。因此畫作中醜化的性愛場面,均為批判現實的場面。然而,對楊秀卓而言,當時亦於《香港青年周報》繪畫以色情畫面政治漫畫諷刺社會事件。「在保守社會,情慾本來屬於整為個人私隱秘密,當這些東西曝光在公眾眼前,帶來社會震撼,從而直面個人與社會情慾,從而達到批判效果。」今天愈來愈少政治漫畫以情色隱喻,是因為社會更趨向保守,還是反之,在情色畫面鋪天蓋地當下早已失去震撼力,楊秀卓無從判斷,但他後期已拒絕把情慾作為媒界,而是以藝術表達情慾本身。

|純粹與直白的力量|
他在巴黎生活了一段時間,在脫離原來的社會後,他在那裏畫了一系列表現自身情慾抽象作品,馳騁於想像力快感。「那是早已脫離道德枷鎖的時候,現實上情慾也得到滿足。畫這些畫,只是純粹回歸自己的狀態。」透過畫畫的過程,延續現實中的情慾快感,楊秀卓在其中感受到身體和精神的結合。


相比從前透過情慾主題引起社會關注,今天能較因情慾藝術引起注意的以女藝術家為多。楊秀卓猜測:「語言中談及情慾的詞彙,許多時從男性而來,女性始終比起男性更少表達情慾的語言。由於無法掌握話語,所以更多女藝術家需要嘗試從藝術探討情慾以至身體及兩性。」他知道,在當今日常,已有更多渠道尋找性伴侶,屬於一種女性的身體自主與解放。然而女性情慾表述的空間,與行動的可能同樣重要。楊秀卓就曾為古巴裔美國女作家Anaïs Nin的小說中仔細的性愛描寫所震撼,而她亦是作家Henry Miller情人。


|黃嘉瀛:不想看見的不代表不存在|
黃嘉瀛與楊秀卓生於不同世代,她同樣讀了十多年教會學校,卻沒有受宗教道德規限。她很小的時候在課堂上跟同學共同創作時畫過女性裸體,修女大為緊張,出於好意問她也見家長,了解是否受到性侵。然而媽媽沒有成見,跟她聊過以後,坦然告訴校方,身體對女兒而言只是日常的一部分。媽媽從事時裝業,女性裸體在時裝界普遍日常,相信女兒只是在平日見過而畫出來。

|中性的存在|
黃嘉瀛承認,這種成長環境令她對身體建立了中性的價值觀,因而在成長中受到壓抑時,反而感受得更清晰而銳意反抗。「我喜歡以直接的方式表現身體,因為我喜歡準確的必然的指向,明確的象徵。」她打開一本同為在學期間製作的art book,接近個人日誌,當中固然有身體的照片,但封面是豬肉檔外肢解後的豬屍體。「那時我在許多個早晨,到街市拍下這些照片。因為許多吃牠們的人,只喜歡看見或拍下牠們好看的一面。然面這也是真實的一面,與許多社會上人們假裝視而不見的事物一樣,不想看見的不代表不存在,世界本來就有惡心的部分。」與楊秀卓的政治漫畫相反,黃嘉瀛並非借情慾諷刺社會醜陋,反而是由社會上的偽善,帶出人們對待情慾的態度不當性,抵抗各式各樣污名化和壓迫。

黃嘉瀛的裸體作品其實不一定指向情慾,就讀於中大藝術系時她與友人拍攝的一幅全身赤裸沒有露點,但縛上狗帶的作品,由2012年惹起爭議至今成為許多人談論黃嘉瀛的起點。「作品說的其實是一個朋友與她另一友人的關係,當今人與人的關係複雜,只能用『朋友』一詞,才能概括種種複雜曖昧的關係。」而這種關係模式,並不止在性愛中出現,而同時會在日常生活中延伸。


【情慾藝術之二】身體的公共與秘密
撰文: Janice 攝影: 徐子豪、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06 Dec 2016


「藝術界與公眾對情慾的態度有很強烈的落差。」黃嘉瀛為人認識和討論,不限於藝術界。無論是參與的舉辦集體觀看交流三級片「鹽花院線」、Viu TV試探男歡女愛的真人show遊戲節目《脫獨工程》,還有在Facebook張貼展露性器官的照片或藝術作品,她一直嘗試透過不同形式大眾媒介挑起公眾對情慾的討論。

| 流動的情慾符號 |
「傳統的藝術形式談論情慾在藝術界往往反應平淡,大家是同溫層,都不以為然,但可以作更自由和深入一點的討論。」如在女性友善的性商店開的展覽《I am no_ asking for it》可圈可點地填上w或t則成了完然相反的意思,相同句子微妙的差距足以顛覆觀感與意義。「情慾隱喻一直在歷史中演變,有時甚至前後矛盾,如蘋果有時是禁果,有時又是健康的象徵。手銬等曾經是施壓囚禁的工具,在女性性商品店中又成了誘發情慾、女性情慾解放的道具。作品中這些符號亦呼應從前打壓女性的獵巫行動」

雖然於藝術領域探討情慾相關作品相對自由,但黃嘉瀛認為在大眾網媒體中作出探討得到更多。以藝術家之名面對公眾談論情慾已有「特權」,令較多人容易接受她對情慾的直白態度,但仍不時受變到惡評。只是她非但:「不抗拒任何標籤和定型的,甚至積極尋求和製造更巨量的標籤和身分」,她希望嘗試的是,在公眾平台談論性,可去到多遠。


| 小丁:情慾從哪裏來?|
由「露體狂小丁」的名字冒起,到她近日的展覽《缺席理論》純粹是以詩歌對身體的探索,小丁在拍攝自己的身體或被拍攝的種種不同經驗中,認為自己與情慾最貼近的作品,反而是拍男朋友的一些私攝影。因為她認為拍拖跟情慾根本分不開,「但我還是會視為禮物多於情色。」對她而言,情色藝術是捕捉情慾的呈現。「許多人會想知道,兩個人(拍攝者和被拍者)在性愛前後,拍出來的照片會不會有很大分別。有些人相信二個人共同經歷了性愛,拍攝出來的相片才會更有感覺,更能表現被拍者潛藏的一面,一種日常難以捕捉的狀態。不過熟真熟假就見人見智。」她指出,「對我而言,我的自拍作品是最接近自己的情慾呈現。因為自拍的狀態是自己跟自己演出,不停重複的動作讓身心進入另一種狀態,這是在旁人面前難以表現的投入與專注。「這是面對自已的狀態,表現出來情感豐富得多。」

在情色藝術創作中,作品未必能夠表達情慾的流動。例如她有試過在性愛進行中找朋友來把過程拍攝下來,但相片出來的效果一點也不色情,甚至感覺奇奇怪怪。「所以我懷疑那些看起來色情的影像,在實際拍攝時可能並非這樣。」


| 借來的身體 |
她也的確發現,參與一些本來以為會帶動情慾探索的作品時,其實跟想像全然不一樣。她曾經參與過一次由台灣藝術家鄭淑麗導演的多媒體演出作品情色作品《Milk+》。《Milk+》是一個近未來的故事,講述「2050 年,遺留在倖存愛滋病患者的突變病毒重組了DNA 的模式,並產生出 MILK 世代。MILK 是廿一世紀的白色液體,就如二十世紀中的人類依靠白色粉末(可卡因)來使其興奮一樣。」在演出中,演員可以選擇脫多少衣服,而演出當天不設觀眾席,觀眾們可以任意遊走在演員之間,觀眾和演員可以互相觸碰。除了基本故事和角色背景,演出期間多由演員即場發揮。然而,在整個演出中,觀眾們都非常腼腆,不會怎樣觸碰演員。以煉奶充當故事中的毒品「MILK」,或許有精液或乳汁的指涉,演出時煉奶液體灑滿小丁的身體,其乾涸後令她很難受。「結果其他演員大都沒有脫很多,這令我在幾乎想脫光時感到尷尬,於是沒有脫光。」雖然她在演出中感受不到色情的感受,但她有感大家的即興演出的投入情度,她認為很有趣。

剛剛她也為台灣女體攝影師陳紀東攝影班的模特兒,這是她第一次擔任羣體拍攝模特兒。

「許多學員對情色的缺乏想像力,他們可能都是透過相近的渠道,可能是soft porn或AV等去認知情色、色情。加上每個人由拍攝以至在身體上對情色的理解和經驗都有限,大家拍攝出來的相片可能都不會有太重的情色感覺。」因為不只是要拍一個美麗的身體,而是要創作出色情的味道,那是需要經驗累積的,而其實情色製作本身需要扮演,這和實際的性經經驗又是斷裂的,所以小丁認為製作色情/情色是「有一種變態的感覺。」

| 侵犯還是約會 |
說到底情慾講求互動與尊重,是情慾還是猥褻,在小丁的經驗中,許多時是溝通的問題。「有時候不舒服是因為你不知他想怎樣,雖然講明是跟性感有關,跟人體有關,但畢竟只是肢體上的指示時,卻不清楚他投射了甚麼情慾在你身上,就在這時候被拍攝的人(模特兒)就會有被侵犯的感覺。這明顯是溝通不足,做成雙方在拍攝時有種種誤解。」小丁認為,社會始終需要不同東西,但拍攝女體就直接是在消費色情,是否在物化女生?如果一個人不能面對性,不能正面理解每個都有性需要,單單把性需要和對性的慾望妖魔化,色情、情色是沒有討論空間的。「當要把慾望影像化,透過攝影去表達,有時候你會發現色情是要裝扮出來的,越是色情的效果,其進行的過程可能一點也不色情,而只是盡量把色情慾望轉化成影像的過程已矣。」情色在其中便帶給你另一種體驗,不是猥瑣的,甚麼不太色情的。有些作品最終不一定是藝術創作,反而是人和人的溝通學習「溝通不好,可能變成abuse,但若能達成良好的溝通,拍攝就變得像約會一樣有趣。」

後記:
三位藝術家的情慾探索與自身生命密不可分,同時嘗試伸手觸及社會或他人的世界。楊秀卓在其中的靈性追尋,黃嘉灜透過情慾為被無視的真實正名,小丁則以身體探索情慾的可能和互動。真正的接受和認識往往不是意識形態的塑造,而是透過行動和體驗去真切感受。然而畢竟情慾私密,並非人人希望在現實中嘗試和實踐。正因為私密,每個人對情慾的經驗不同,還有感觀的微妙差異,藝術正是其中一種可能的形式和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