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1 September 2014
關於流浪和音樂的力量
《沒有顏色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村上春樹 著/施小煒 譯
「我父新年輕時,曾經度過一年左右的流浪生活。」灰田開始講述,「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事。那是個大學紛爭的風暴席卷全國的時代,就文化而言是反文化風潮的鼎盛期。具體情況沒有告訴過我,好像是在東京的大學裡唸書時目睹了一些不可理喻、愚不可及的事,結果父親厭倦了政治斗爭,從運動中抽身。申請休學後,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周遊全國。靠幹體力活賺取生活費,有空就看看書,還接觸了許多人,積累了人生的經驗。父親常常說,說不定那是自己最幸福的時代。從那種生活中學到許多重要的東西。我從小就聽了無數遍那些日子裡他經歷的種種事情。簡直就像士兵在講述遠古時代發生在遠方的戰爭趣聞。那段流浪生活結束之後,父親重返大學,開始了平靜的研究生涯,再也不曾出門遠遊。據我所知,父親大致過着僅僅往返於家和職場之間的生活。不可思議吧。無論看上去多麼四平八穩的人生,肯定都會有巨大的虛脫期。也許能說成為發瘋而準備的時期。人類大概需要這種類似間歇期的東西。
「弗朗茨.李斯特的《Le Mal du Pays*》。收在鋼琴曲集《巡禮之年》的《第一年:瑞士》裡。」
「Le Mal du…」
「Le Mal du Pays,這是法文。一般用用來表示鄉愁、懮思之類的意思。說得更詳細點,就是『由田園風光喚起的莫名的哀愁』。是個很難準確翻譯的詞。」
「我認識的一個女孩經常彈這支曲子。是我的高中同學。」
「我也一直很喜歡這支曲子。這可是很少有人知道的曲子啊。」灰田說,「你那位朋友鋼琴彈得好嗎?」
「我對音樂不太了解,判斷不出好壞。不過每次聽到都會想,好美的曲子!該怎麼說呢,充滿了平靜的哀愁,但井不感傷。」
「能讓你有這種感受,一定彈奏得很高明了。」灰田說,「這曲子看似技巧簡單,實際上很難表現。如果只是簡簡單單地照譜演奏,就會變成索然無味的音樂。反之如果過度渲染,又會顯得太過廉價。單是一個踏板的用法,就能讓音樂的品性相差千里。」
「這位鋼琴家叫甚麼名字?」
「拉札爾.貝爾曼。俄羅斯鋼琴家。他就像描繪細膩的心靈風景一樣演奏李斯特。李斯特的鋼琴曲一般被看作講究技巧、淨華虛飾的東西。當然,其中的確有那種賣弄技巧的作品。但只要細心聽完,就會明白內裡蘊藏着獨特的深意。可是它們很多時候都被巧妙地掩藏在表層裝飾的深處。鋼琴曲集《巡禮之年》尤其是這樣。在世的的鋼琴家中能準確優美地詮譯李斯特的並不多。在我看來,相對較新的就數這位貝爾曼,而老一輩的也只有一位克勞迪奧.阿勞。」
*Lazar Berman
Fran Liszt / Années du pèlerinage Book 1: Switerland, Le Mal du Pays
「啊,我只是碰巧想起來了。」作說,「最後還有一個問題:雷克薩斯,這個詞到底是甚麼意思?」
青笑了。「經常有人問我。沒有任何意思,純粹是人造的詞。是紐約一家廣告公司接受豐田的委托編造出來的。說是要顯得高級,看上去大有深意,聽起來音韵響亮。好個荒誔的世界。一邊有人在辛辛苦苦建造火車站,另一邊卻有人領着巨額報酬湊華而不實的詞句。」
直至此時,多崎作才終於接納了一切。在靈的最深處,他領悟了。心與心之間不是只能通過和諧結合在一起,通過傷痛反而能更深地交融。疼痛與疼痛,脆弱與脆弱,讓彼此的心相連。每一份寧靜之中,總隱沒着悲痛的呼號;每一份寛恕背後,總有鮮血灑落大地;每一次接納,也總要經歷沉痛的失去。這才是真正的和諧深處存在的東西。
「我說,作,她真的還活在各種各樣的地方。」惠理在餐桌對面用嘶啞的聲音一字一句說道,「我能感受到。在我們周圍所有的聲音裡,在光裡,在形狀裡,以及所有的……」
心無雜念地彈奏着音樂,他的身體似乎被夏日午後雷光乍現般的靈感銳利地穿過。那音樂既有大師風範的結構,又非常美麗、富於內省。它無比坦率、織細立體地表現了人類生存行為的狀態。只有音樂才能表現世界的那種重要面貌。他為親手演奏這樣的音樂而自豪。劇烈的喜悅令脊骨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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