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18 May 2015

《梵谷傳》爾伊文.史東(Irving Stone)著/余光中譯(2)

這是我人生中一個迷茫的階段。

參加過社會運動、幫忙罷工、到尼泊爾當義工、周遊列國的長旅行,這一切結束後回到香港,新工作讓我回到班族的流水賑生活裡,我的人生真的有所改變了嗎?又是一個人生意義的難題。正在讀的《梵谷傳》成為我現時生命階段的一個重要提示:Lust for life.

C 說想不出上班會有任何好處,她說我瘋了。

在我仍是自由業者的一段時間裡,有時不得不在 FB 和網上發表相片或文章以保持一定的曝光和人氣,也總希望有新的合作計劃和工作機會,上網成為「工作」之一。旅行回來後已經不想花太多時間上網,上班後就只想把時間都花在自已身上,不需要太多社交活動,一個人吃飯,有時懶惰逍遙一番。也許我已經變得犬儒,對社會和世界的種種麻目了。

當我讀到梵谷在礦區做福音教士的經歴時,我也回想我在尼泊爾當義工的日子。那時我有時忍不住要上些好一點的餐館;受不了只有水壓不夠的太陽能熱水浴,一有機會就去桑拿房洗澡焗汗;不習慣長時間在猛烈陽光下活動,我的皮膚被防曬霜搞壞了。以前我總以為自己很能吃苦,但在不知不覺中我養成了「中產式」的生活習慣,響往舒適的床鋪和暖水浴,愛去購買舒適美觀的衣服,對日用品和生活質素的要求都離開不大城市,這個能夠讓我賺足夠生活費的我城。無論我如何痛恨城市和上班生活的腐敗,但我樂在其中。我對尼泊爾地震的消息是心痛的,但已無𣌊去想出國幫忙的事,我為我的良心感到可恥。請原諒我的軟弱,我想暫時放下一切的苦難,把心靈放鬆,讓我有一個更好的自己之後再去幫助其他人。

我唯一能期待的,是創作可以讓我得救。像梵谷吃飽恢復體力之後湧出新的靈感,離開礦區回到艾田開始他作畫的人生。


《梵谷傳》節錄:

五月底某日下午,文生從孟德習課完畢,說道,「達.科斯塔先生,你有空陪我去散步嗎?」

孟德近來已經覺察文生日漸加劇的內心矛盾;他料到這位青年已經到了非作決定不可的地步。

「好,我本來也想去散步一會兒。雨後的空氣非常清新,我願意陪你。」他把羊毛圍巾在頸間纏了幾道,又穿上一件高領的黑色外衣。兩人上了街,走過三百多年前放逐史賓諾薩(Baruch Spinoza 十七世紀猶太籍的荷蘭大哲學家。按史賓諾薩之放逐原為一六五六年,距梵谷此時(一八七七年)不過二百二十一年。史東錯了——譯者)的猶太教堂,再走過媿排街屋,便到了冉伯讓(Rembrandt)在海街的故居。

他們走過那座古宅,孟德淡淡地說道:「忚死得又窮果又羞辱。」

文生立刻擡頭望他。孟德慣在別人幾未發問之前,便已透視到問題的核心。這位長者具有深沉的彈性;對方的,似乎是投入深不可測的深淵底,去加以考慮。和陽伯伯及吏垂克姨夫說話,就像將球投向平牆,立刻便彈了回來,只有「是!」「否!」兩種音調。而孟德則每每先將對方的意念浸在自己成熟智慧的深淵裡,然後答覆。

「可是他死時並不憂傷。」文生說。

「不錯,」孟德說,「他已經充分表現了自己,而且也知道自己作品的真正價值。當時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那麼說,只要他自己明白,能能滿意了嗎?也許他錯了呢?萬一別人對他的忽略是對的,又如何呢?」

「別人覺得如何口,毫無關係。冉伯讓可是要畫下去。他畫得好壞都無所謂;只有藝術才能使他做一個完整的人。藝術的主要價值,文生,在於它讓藝術家有自我表現的機會。冉伯讓已經達到他所了解的自己生命的目的;就虛此生了。就算他的作品毫無價值,可是其成就比起他捨棄自己的理想,去做阿城首富的商人,也要大上千倍。」

「我懂了。」

孟德循著自己的思路似地接下去說,「今日冉伯讓的作品正鼓舞著全世界,這件事實在只是巧合。即使他一直被迫到死,他死時生命已經完成。死時他的生命之書已經合上,合上的是一冊裝得很美的書。最重要的,是他為自己的理想堅守而盡忠的精神,不是他的作品的價值。」

兩人駐足,觀望內河道旁推著沙車的工人,不久又行經許多狹巷,兩邊的花園滿足蔓藤。

「可是,老師,一個青年又怎麼知道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呢?也許他覺得自己這一生要做些特殊的事業,可是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完全不合適呢?」

孟德將下巴伸出衣領,烏黑的眼睛亮了起來。他叫道,「你瞧,文生,落日把那些灰雲照得好紅亮!」

他們走到港邊。密密的船桅和碼頭上成排的古屋及樹木分明地襯著暮色,一切都投影在須德海裡。孟德裝滿了煙斗,將紙袋遞給文生。

「我已經在吸了,老師。」文生說。

「啊對了,你正在吸呢!我們沿著堤岸走到海堡去好嗎?猶太教堂的墓地就在那邊,我們可以在我族人埋葬的地方坐一個兒。」

兩人在友情的默契下向前走去,晚風將他們的煙圈吹過肩頭。「文生,沒有東西是永遠把握得住的,」孟德說。「只要有勇氣和力量去做自認為正確的事情,也就夠了。也許結果是錯了,可是你玉少總算做過了,這一點最為重要。我們必須依照自己理性的最高指示做下去,至於最終的價值,那只有等上帝去評斷了。如果此刻你確定要採取一種方式去為造物主服務,那麼這信仰就是你前途的唯一指標。放心去追求你的信仰吧!」

「如果我不夠資格呢?」

「你說為上帝工作嗎?」孟德難為情地笑望著他。

「不是的,我是說做一個大學出身的學院派牧師。」

孟德不願討論文生的特殊問題;他只想討論廣泛的問題,讓這位青年自己去決定。此時他們已經走到猶太人的墓地。這地方極為簡陋,滿佈著刻有希伯萊文的碑石和接骨樹木,間有長而暗的叢草掩映其間。達.科斯塔家的墳地上有一條石発,兩人就在上面坐下。文生收起煙斗。傍晚此時,墓地無人,萬籟俱寂。

孟德望著他父母並列的墳墓,說道,「文生,每個人都有完整的自我,都有自已的特性,如果他能順性做去,那麼無論他做些什麼,結果總會美滿的。如果你的當初一直做賣畫的生意,那麼造就你這個人的天性,終會使你變成一個優秀的畫商。教書呢,也是一樣。不論你選的是哪一行,總有一天你會充分表現自己的。」

「要是我不留在阿姆斯特丹做一個職業的牧師呢?」

「那也沒關係。你可以回倫敦去做福音牧師,或者去做店員,或者去布接班特做一個農夫。無論你做哪一行,你都做得好的。我已經認識你為人的本質,我知道你的本質優秀。這一生,你屢次以為自己都失敗了,可是最後你總會表現自己,就憑那種表現你不虛此生。」

「謝謝你,達.科斯塔先生。你的話使我獲益不少。」

孟德微微顫抖。他坐的石発已經轉冷,紅日也已落入海中。他站起身來說,「走吧,文生?」